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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笠》的推手,火的詩人 ---記詩人陳千武二、三事兼悼逝者(自由時報)

詩人陳千武(1922-2012)於4月30日辭世,享壽九十一歲。生前為笠詩社發起人,日治時代即以日文創作,戰後重新學習中文,展開現代詩、小說、文學評論、兒童文學與翻譯等創作生涯,是「跨越語言的一代」,以詩對抗殖民者,根植台灣本土。

★★★

我發表在《笠》詩刊的第一首詩是〈塔〉,那是1968年10月號,第二十七期。這首詩收錄於我的第一詩集《雲的語言》(1969年,林白出版社)。在這之前,我曾於《創世紀》、《南北笛》發表作品;之後,與《笠》的關係愈來愈深。我的大部分詩作都發表於《笠》:1970年代前期的《鎮魂歌》全部作品,後期《野生思考》的大多數作品,都是。一直到1980年代,我才把詩作交給報紙副刊和其他雜誌刊登。

這樣的機緣與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我居留在台中有關,更與陳千武有關。那時候,同樣與在台中的鄭炯明,經常在陳千武的教諭下,在詩人的感情歷史形塑精神樣貌。我們經常往返台中與豐原,有時和在台北就讀大學的陳明台一起仰承教養,有許多時候是鄭炯明與我與陳千武相聚。比起陳明台,鄭炯明和我與陳千武有關詩的談話,也許更多。

在那樣的年代,戰後台灣現代詩的球根仍著重於紀弦自稱從中國帶來的火種,而且戒嚴體制下的傳播條件並不公平對待本土的文學傳統。許多年輕的詩人在文學之路展開尋覓時,大多忽視自己的根源,趨附主宰勢力。余光中曾謂《笠》詩刊是土撥鼠;鄭愁予且曾原封不動退回陳千武在《笠》詩刊發刊之前的《詩展望》詩頁,可見一斑。

1970年8月號,《笠》詩刊第三十八期,編輯部由台北移回陳千武於豐原的寓所,我得以協助編輯作業。在活字版的時代,我獲充分授權,也積極介入編務。1971年6月號,《笠》詩刊第四十三期,發表〈招魂祭──從所謂《一九七○詩選》談洛夫的詩之認識〉,引起軒然大波,幾乎形成《笠》與《創世紀》的對仗。當時,對外承擔責任的陳千武並沒有怪罪我,反而說要給年輕人表達意見。我能這樣一路挺著身子走過來,陳千武的鼓勵和支持是一種重要的力量。

將被殖民傷痕轉為勳章

陳千武是《笠》的靈魂人物。創社創刊的十二人之中,他在社務和編務的投入,無人出其右。相較於其他創辦人或在《藍星》或在《創世紀》或其他刊物已有的資歷,陳千武的詩學地位與《笠》的關係更深。就是他的耐力和那股台灣本土的熱勁,支撐著《笠》的綿延不輟。《笠》從1964年6月發刊,迄今兩百八十八期,跨越四十八年,每雙月出刊,從未間斷,已傳承了多個世代,發行期數超越各個詩誌。

在我心目中,跨越語言一代的創辦人中:詹冰是水、陳千武是火、林亨泰是木、錦連是土──分別喻示五行中的四個位置,個性既相容又相斥。在相容相斥之間,形成《笠》詩刊發展的能量。四人長期在中台灣,因此曾短期居留台中的我,得以親炙這樣的能量,也頗能感受四人的相容與相斥。水冷火熱、木土無言有語;既近又遠,雖遠又近。在親炙身教言教的後輩的心目中,感受的是不同的滋養。每每,我寄呈出版的新書,這四位長者都會很快回信,不像有些年輕世代音信全無。這樣前輩的風采,在我心中存留著形跡。

1960年代末,1970年代初,我在台中短期居留時,協助陳千武編輯《笠》詩刊,也因陳千武的緣故,得以經常在文學聚會上親炙吳濁流、楊逵、龍瑛宗、郭水潭、張文環、吳新榮、吳瀛濤、林芳年、葉石濤、鍾肇政……諸氏。跨越語言一代的太平洋戰爭經驗以及戰前戰後不同殖民統治經驗,在他們文學之路的抵抗和自我批評精神之形成有所影響。這也是我心目中台灣詩文學的本土球根蘊含的特質,是我觀照台灣的詩文學傳統以及自我省察的觀測器。

因為跨越語言,陳千武在東亞三國台灣、日本、韓國之間的詩文學交流有極大的貢獻。以他與高橋喜久晴(日本)和金光林(韓國)為主幹,1980年代藉由「亞洲詩人會議」,每兩年一冊中、日、韓、英四種語言對照出版,菊八開堂皇版本《亞洲現代詩集》等冊,並分別在三個國家舉辦大會與詩活動,是以三位主幹的日本語為關連語文形成的多邊整合。被殖民的傷痕成為文化勳章充分反應在這樣的文化交流。在仍屬戒嚴時期的台灣,不是藉由政府文化部內的贊助而由民間力量推動,體驗台灣本土詩文學的光輝,彌足珍貴。

台灣人意志與感情的符碼

《笠》的四十八年,已形成多個世代。創辦人中,詹冰(歿)、陳千武(歿)、林亨泰、錦連(已退社),為1920世代;這個世代還包括後來加入的陳秀喜(歿)、杜潘芳格、羅浪等。1930世代有趙天儀(創辦人)、白萩(創辦人)、非馬、李魁賢、黃荷生(創辦人)、岩上等人;1940世代有許達然、杜國清(創辦人)、喬林、拾虹、曾貴海、李敏勇、江自得、陳明台、莫渝、鄭炯明等人;1950世代有陳鴻森、郭成義、利玉芳、陳坤崙、李昌憲、陳明克、林盛彬;1960世代有張信吉等人。多個世代,與陳千武都有關連。親疏冷熱之間反應著與火性陳千武的距離,言說與會意之間自有各自的分寸。

隨著2012年4月30日,陳千武距他九十一歲生日的前一天(1922年5月1日)辭世,他的人生畫下句點,熠熠之火熄滅了。火的陳千武將與水的詹冰在天國相遇。火與水,相剋也相生。彷彿看見詹冰向陳千武說:「你來了!」天上人間,相知相惜。彷彿聽見天上詹冰和陳千武,向人間的林亨泰和錦連,分屬木和土的兩位詩人叮嚀說:「木生於土,植於土,而土生木,植木,相生多於相剋,你們好嗎?」

《笠》是創辦人開啟的歷史。1968年4月創社,1968年6月發刊。既與吳濁流同年創辦的《台灣文藝》有共同的時代性;也與彭明敏與謝聰敏、魏廷朝發表〈台灣人民自救宣言〉有共同的歷史性。在戰後台灣人的精神史有一定的意義與亮光。在已經傳承多個世代,綿延成詩史長河映照著文學史、文化史,甚至社會史的脈絡,成為閱讀台灣人意志與感情的符碼的《笠》的心靈版圖,陳千武印記一個座標,標示著一個穿越兩個國度的台灣詩人的精神高度,像一座文化的山,矗立在詩的心靈的國土。●

「陳千武追思會」將於6月9日下午2時舉行,文友彭瑞金、曾貴海、鄭炯明、岩上等人將致詞,並有女高音演唱與弦樂演奏,搭配陳千武生前影像播放,地點在台中市文化局文英館,詳情可洽:07-7166464。

2012-06-05╱自由時報╱第D09版╱副刊╱李敏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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